萌安24

贝特吉斯第四物流部的一台义体

狼血(Ⅲ)


当我们真正站在这片火山台地与热带雨林相接的异世土地时,正是4月30日的夜晚。此时远方的一切似乎都迷蒙在东天攀缘交缠如雾树冠间变幻的月光,那自大陆尽头注入近乎真空林间的无色亮流体,似在持续数月的旱季中汲取着不存在于世的禁忌天雨般一路向东铺汹生长,直至我们脚下已近稀树草原的那个台地。面朝来路方向上厚重无垠的大地尽头朦胧的北天极,右手是暗夜中淤积的泥泞云团样树海,左手则是裂渴大地上虚空广远的草海状平原。自那草海的尽头,近乎溶解在海岬混沌般蛰伏雾气中的,是一个明灭下沉的青白光球,在昏暗的手电光晕中透出隐约的暗红。

而在这两端明亮天体的地平线之间,则是我们栖身之处。让·索瓦教授带领我们在台地的中心部分扎下了营地,四角用于固定的木桩深深扎入古老肥沃的火山灰泥数尺,帐篷的青灰则使它很好地隐匿于周边参天苍茏的深色背景植被中,映着卡西·诺丢恩教授那台发出枝丫状暗蓝紫色先导的怪机器——它呈多个柱体横向拼接的形状,里面伸出数十根铺展在地上的铜胶皮导线,看上去就像1643年意大利那个叫做托里拆利的物理学家测量气压的汞仪,在幽冷于四月热带的月光下反射出那即将到来的雨季涟漪般的螺旋树瘤纹。

那些瘤纹——地台破碎的土质边缘数棵黄檀那横切入灰泥的板状根上的,在热带常绿乔木本应光滑的机械组织上盘踞寄生,以三至四个联为一组的形态出现在根皮与土地的交界线上。在卡西教授手摇发电机的昏黄光晕下,我看到这种瘤纹的联合体排布为某种半开放的铰链状盘屈而上,在树干的基部形成分形图形的扭结与勾绞。数百棵包绕台地边缘高指银河的檀树在半露的星光下黢黑地将远方的未知围成深浅黑绿的同心圆,无限分割开来,同那或许由于电光而渗出奇怪红褐碎屑的火山灰壤一齐构成了以这片地台断层为中心的可观测空间,似乎以盘根错节的生长方式掩盖了埋葬在深林底下不可捉摸的什么东西,将我们笼罩其中。

而让·索瓦教授这样对一切不可知都充盈着常人不可及热情的人,正在距地台断崖不远的肾蕨丛中向他的学生阿达拉描述着几年前校方举办的那场关于法老文物的展览与我们脚下这些发红的火山灰土。阿达拉逐渐昏昏欲睡,尤其是在我们注意到南方中天的夜空已转为了长蛇座那块暗沉的巨大空洞之后。而在经过了数日贯通两大洋的航程又来到陆地之后,我的身体也很奇怪地出现了某种对于平衡掌握感的轻微缺失——据我那点微不足道的生理学常识,我认为只是环境稳定度变化给前庭与半规管造成的错觉——在刚下船时表现得尤为明显,这使我只想回到帐篷中平躺下来休息。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被腥臭洪水灌满的墓葬与甬道,以及屈曲于道底黏液中的由粗的长暗色攀缘植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交缠而成的衔尾狼首羽蛇,还有一切尽头的祭坛中心那无形无际的宇宙产物。这个或者说这些梦境给我的最直观感受是,我并非行于这坟冢或遗迹中的什么旅人,而是这个区域中深埋于宇宙底部注定不可离开的一部分,这使得我产生了某种对于躯体感知的剥离恐慌并在太阳升起前便满身冷汗地惊坐起身。热带的湿软与不可名状的恶寒一齐压在我的全身,我只看见西南方高挂的巨大银河与钩状蝎尾形星链——是我意识到这是在近回归线的什么地方的凌晨五点,转而回想起了一切。但鉴于阿达拉甚至是两位天文学教授在接下来一整天的勘测中都表现得过于平静,我并没有将那些我自己都不愿回想的东西与任何人提起——尽管后来我还是以某种更令人不安的方式让他们知道了,但在那之前我可从未后悔过当时的那个决定。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我们对周边的地形进行了进一步的勘测,在上世纪约翰·斯蒂芬斯地图的基础上对西北的陡崖以及那些向斜和背斜进行了相对详细的标注。事实上,约翰·斯蒂芬斯对于这片区域的描述几近空白,他所涉足的主要地域是在这里以南数千英里的洪都拉斯,在那里他发现了第一片玛雅遗迹,而各高等学府对于玛雅文明残卷《巴黎手稿》《德累斯顿手稿》与《马德里手稿》的研究热潮也是从那时开始的。断层自营地北偏西30°方向距离一百二十英尺处地表的暗红色沉积岩层起始,穿过那氧化铁或别的什么东西的薄层后向纵深扩张形成陡崖。明显的平行解理下方,深黑的玄武岩狰狞铺展在冲刷痕与波痕密布的交错层理表面,其中可见一条栉行曲折的片麻岩脉。交错层理中有少量花岗岩在原有地层中侵入生长,构成一条条冷寂的岩浆晶体树,其下是位于新近纪上新统赞克尔阶的火山物质与粗岩碎屑流沉积,一处明显的断降在这里形成。在数个岩层下方,暗红与灰黑的薄层泥灰岩延伸为水平层理,隐约能在那深褐灰的页岩中辨认出大量尖棱菊石的外壳压痕,从生长线纹到缝合线均在粗犷撕裂的古老地层中反射着同样被崖顶撕裂的日晕。沿纹理叩下一小块后,我们观察到岩质中掺杂大量的石灰岩碎块与碳变质物,推想应是在晚泥盆世法门阶与弗拉阶的强还原条件下沉积而成。比这更早形成的地层深入陡崖底部,在地面漫生的真蕨类与种子蕨植物下方,灰藓将它们的假根嵌入那极薄红层底的粗砾石中,自倾斜角几乎达到70°的断层根部包围了整块地台。在断层脚下也许是火山活动造就的堰塞湖残迹中,我们在地下5英尺的范围内发现了少量笔石,它们在金属钻探机的钝头与黏土质黑色页岩的包裹下闪烁着来自远古的晦暗光芒。

至于发现那个幽邃的石制裂隙,则是在四天之后了。在此之前,我们一直在营地西北那片浓厚檀树层构成的包围圈外活动,即使是从那条片麻岩脉中采样之类的活动,也在乔诺教授的提议下选择了向斜陡侧靠近大本营的区域。至于那个埋在断层西侧约450英尺的裂隙是怎么发现的,便不得不提这次考察的主计划者瓦里奥拉教授了。那是个黄昏,陡崖西缘枯干的土石围抱着巨型藻类般缠结的树枝,以大气的散射钩摹出红橙天边下沉的血色余烬,而瓦里奥拉教授也正是坐在那样的杂色林海前,脚边几个透明的标本密封瓶摆成一列。在之前的傍晚采样归来后瓦里奥拉教授便多次申请前往这一区域进行土质标本收集,而她所带回来的往往是装在透明小瓶子里发红的松散火山灰壤,在放大镜下其中呈现出类似于球囊或卵鞘的珍珠白色颗粒物——但没有人能够确定它们的具体分类。

沉下去的太阳残余在树顶的日冕将瘦小苍白的她几乎整个吞噬,也包括她手上的文献纸张。在这样神异的热带黄昏中,我看到她就那样靠近悬崖坐着,身后是葱茏涌动的广袤堰塞湖深渊。不知是否与这场景给人的蛊惑有关,我就那么走向了她并看见了文献上那个我永远也不愿意回想的标题。

“《死灵之书》的抄本,原本是学校馆藏,我将我誊抄的一份带过来了。”我顺着她暗金笔尖那个扭曲的弧度所指的方向看去,上面是一些潦草到我无法辨认的横纵排线交缠成巨大的球形。在烫金般铺洒的冕光下,纸张上那种她常用的深湖蓝色墨水笔迹无声地渗出某种劣质金粉的光泽,令我在那一瞬间甚至不敢想这是否真为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那个疯子所留下的禁忌文书。来不及我小心翼翼指着那球形发问,瓦里奥拉教授双目紧锁在纸面中央的蓝金线条交点,紧切的齿缝间擦吐出一串由气流与不成调单词拼凑而成的自言自语。时至两个多月后我已忘却了其中的一小部分,但大致的内容我想应是不会错的——当然,在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只能反复告诫自己这不过是出于记录而进行的现场还原而已。

“这里是门,在屏障之外……石塔上呼唤……那全知的……犹格·索托斯……无尽空间的掌控者……我们必须跨越那片树林。”这是那串吐息中我勉强可辨的字句,而在说过这句话的第二天,她便不顾历史学教授的犹豫向整个考察小组下达了西进的命令,卡西·诺丢恩教授的所有五台发电机在檀木黄紫色的重叠障壁与连接成环的阔叶深处那片空地带动十五个合金钻头顺着岩脉的方向挖掘,发红的火山灰壤被剖开露出内部沉积的土块,但出于某种未知的机制,这些据我们分析富含铁的样本在那片区域内的深层反而氧化得更为严重,以至于土块的暗红色一点点加深。在钻探期间,我曾由于认为这样的计划过于冒进而前去劝阻卡西教授,好让他关掉这个不明不白的玩意,但显然他认定我在搅局而并未理睬我。

在发电机以全功率运作十五个小时后,银白月光下出现了一个被两棵几乎石骨化的树根盘屈遮盖的裂隙,直直通向不可知的地下黑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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